然而还是睡不着。
漫长的时间在耳边鼓噪,午后本是一个休息的绝佳时间,对渴睡又睡不成的人就成了一种折磨。子邑抓着头发有些烦躁,世界似乎不能轻易放他去逃避问题。
世界想看他烦恼,逃避不了的人只能面对。
思考一件事情总是能思考出结果的,他想他死抓过去不放只是害怕寂寞罢了。
虫鸣鸟叫,小东西们结伴在子邑看不到的地方捣蛋,它们那么热闹,子邑很是羡慕所以子邑是不甘心一个人的。
他可以坦然承认自己是抓着过去的,他总是要抓住什么,空空如也的感觉并不好。他问帝辛,应该抓住什么?
那个时候他很想抓住些什么,就算是死皮赖脸也要抓住。帝辛理所当然地推开他,子邑习惯去依赖能帮到他的人,帝辛无疑是能帮到他的,然而帝辛这一次推开了他。
大概帝辛不说话,子邑也会淡忘掉帝辛其实不是自己的朋友的事实。子邑觉得一定是染了风寒神志不清,才会错把帝辛当成可以依赖的人。从以前就决定了帝辛不能是他的朋友,为什么还会忘掉?
虫鸣还在继续,很吵闹,不需要它们的时候总是这样随意地搅乱他的心情。
总是这样,揭穿他的伪装。
他能怎么办呢?他对任性的生物无可奈何,他能改变的只有自己。
他只能继续思考着,思考支撑他行动的理由。一个人这么深究自己的动机是很无趣的,知晓世界并不是那么有趣,哲学家狂笑着告知世人世界的真理,然后世人听完后并不怎么放在心上。哲人只是一个人在狂欢,一个人在清醒的世界里注视,也许是因为这样才想要唤醒谁,陪他穿越旷野,一路唱着歌,手舞足蹈。
子邑不是癫狂的哲人。
寂寞的时候他会好好地说出来,有没有人听都好,他想把自己的想法传达出去,谁听到都好,他只是想打破这份哲人梦寐以求的‘孤独’。
子邑起身离开。
还是四月末的天气,不那么热,他注视着树叶从头顶落下,缓慢地打着旋,落到他面前。
又一次伸手抓住。叶脉清晰的树叶很好看,子邑楞了一下,有些想法得到了答案。
不是他抓住了树叶,而是树叶先抓住了他。树叶掉落在他手里前,他一直追寻着落叶的轨迹,同样,是世界诱发的思考抓住了他,而他恰巧被孤独所困扰。不思考他能干什么呢?一个人的时间很长很长,他所能自娱自乐的方式就是这样。
寂寞了孤独了,会变成无趣的人。也或许是人无趣才会寂寞孤独,子邑补上了自己的疏漏。想起来也有人是这么思考出结果的,不过那个人手里的是苹果,而自己手里的是一片树叶。
苹果掉落地上,能证明出万有引力;树叶掉落在手里,能证明出子邑是孤寂的。那么他抓在手里的过去能证明什么呢?
思考总是能产生一些结果,漫无目的的散步也总是能走到一个转折点的。思考和散步一样,走到尽头或者走到尽头之前就必须想想接下来该怎么走。
子邑的步行终止的原因是看到了他的朋友,白色的小狐狸正在路边玩弄一个泥球,小家伙看到子邑过来也无动于衷,只是稍微瞥了一眼自己的腰带,警告的意味略浓。
不会和你抢这个泥球的,这个真的不会。子邑虽然是一个很无聊的家伙,但是也没有无聊到和狐狸抢一个毫无亮点的泥球,更何况这东西黏糊糊的样子。
——好像有哪里有点奇怪?
狐狸在玩弄泥球,子邑在旁边思考着违和感。他总觉得这东西在哪里见过,但是这个形状又没有印象,因为这里是没有这么大的,况且它还有一双会瞪人的眼睛。对对,就是这双眼睛,这就是违和感的来源。稍后他把泥球抢了过来,不是改变了主意,而是他发现这东西很眼熟,眼熟的泥球。
他确信自己是见过这东西的,这个颜色,这个黏糊糊的感觉,和某个家伙一模一样。子邑一拍脑袋,想到了事情的关键。
而狐狸没有察觉到这一点,玩得很开心。那么他的路走到尽头,他该做什么选择呢?选择只有两种,一种是从狐狸手里夺走泥球,另一种是从泥球手里夺走狐狸。不同过程的相同结果,子邑必然要直接面对泥球,也就是烂泥怪。
不过他还是有伪免死金牌的,他至少可以相信一下它曾经说过不吃人的话,尽管它后来的留言让子邑意识到它并非不吃人,而是对难吃的东西不太喜欢,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它还是会吃的。
就像子邑和帝辛在不得已的情况下还是会吃苏打做的菜,不吃就是死,吃了还有一线生机,古时候那个舍命吃河豚的家伙告诉世人,试过之后才能知道前面有没有路可走。
子邑试着梳理现在的情况:
狐狸在玩弄着泥球。
子邑在看它玩弄泥球。
泥球在看子邑盯着玩弄泥球的狐狸。
情况已经很明显了,看不懂状况的狐狸在挑衅泥球,而泥球是号称无所不在的烂泥怪,是妖怪。子邑小心翼翼地问这位妖怪:
“你在干什么……”
“按照你们人类的说法,我正在被玩弄。”
“说人话。”
“……我嫁不出去了。”
所以让你说人话啊!子邑想你一个妖怪竟然还有嫁人这么危险的想法,不早早扼制这个念头明天就会多出几具尸体,不是死于精气全失而是惊吓过度——烂泥怪的形象是极为可怖的。
“怎么你好像很不服气的样子?”它瓮声瓮气地问。
“我服了。”子邑连连摆手,他怎么能老实告诉它自己的想法。
烂泥怪却早就看穿了这个男人的想法,它拔高了声音:“不,你就是不服气,你一定是没见过我的其他形态。”
“哦哦。”子邑扳指一算,泥人、泥球,接下来会是什么?他并不认为烂泥怪还能逆天行事,变个真人出来。
没想到它变成了一个他,另一个‘子邑’嗖的一声变出来了。子邑指着‘自己’说不出话来,只顾着惊讶,因为他们除了内在并没有分别。
妖怪都是能这么变化的?子邑想想也是,成了精的妖怪据说都是能化为人身的,所以才会有那样的人妖故事。但为什么是自己?
“你……”
“不是你,我的名字是申。精怪变人身的容貌是固定的,在这里我只见过你,所以我就只能变成你了。”申对自己的样貌很不满意的样子,扯了扯脸,又说:“就算是我从妖怪的眼光来看,你也的确不好看。”
——长得不好看真是对不起了!子邑愤愤不平,申却忽视了他,和狐狸玩闹起来。
看着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妖怪和狐狸友好地玩在一起的时候,子邑自己觉得很奇怪。他想起了梦境里那个仿佛预示了什么的位置交换,和现在一模一样的恐慌降临心头。
他是谁?
子邑是谁?
这种神经质的问题放在帝辛和苏打那里只会一笑置之,关于自我的思考只是闲得发慌的人做得出来的事,这样的傻子想必没有安全感。子邑是符合条件的那个傻子,所以在狐狸不明所以的时候他很惶恐。他想说那是他的朋友,他想说它只是借用了他的样子去欺骗小家伙。
但他只是想。
他想这个时候他真的可以功成身退了,因为‘子邑’这个代号已经可以交给它了,申的模仿很成功,连子邑都没办法分辨真伪。
子邑还有什么可以证明自己是真子邑的呢?他没有照妖镜能给别人看申的本体,也没有谁能耐大到可以逼退申,只要它想,它是本人的可信度比子邑还要高。子邑剩下的唯一一条线,只是抓在手里的过去的证明。
子邑的思考也走到了岔路口,他想他抓着过去不放是因为那样他才能自证,才能证明给别人看自己是什么人。如果他不能自证,烂泥怪就是他,他应该如何自处?他就只能离开这里了。
所以过去对他的重要性比生命还重。
他想过去能证明的东西很多,比如友情、爱情和亲情。和世界的联系都在过去过去时得到证明和理解,他对过去是深深信赖着的。
子邑不知道失去了证明的人会怎么样,或许和梦里一样,明明笑着却发不出声音。
他承认他是寂寞的,所以承认自己害怕失去。害怕失去这种话由鸵鸟口中说出来有些奇怪,那么胆小的生物,却做着嚣张至极的梦。
他的自证是什么呢?他大概不需要解释很多,他知道‘子邑’是属于他的位置,一切在过去就已经决定了。要说申和自己有什么不同的话,申并没有那个相遇,因为互相的际遇才决定了子邑是子邑的现在。
“自证结束,我才是子邑。”子邑抱起了不明真相的狐狸,他和他的朋友一起沉沉睡去。他只是觉得很安心,不会有人取代他,不会有人把他放逐到无人注视的角落。申好像在说着什么,他却没有听到。
它说,这样就好,这样就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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